蔡玉卿《楷書南明史事卷》
(甲申仲夏,上從河北來,渡江。南都諸縉紳方喁喁未有所屬。潞藩時在京口,時論比之清河。史道鄰司馬與張藐始、呂東川咸主清河。而貴陽從鳳泗來追)上(舟,與懷寧密計,召靖南、廣)昌、東平、興(平四將軍,許割淮東、西地,約定策後)各世侯封。(寧南以在楚中,去鳳泗遠,憤不)得與。貴陽既入(都,陽推獎道鄰)及南昌、萊城諸公,得其初所藏清河書,乃持入請間。上與貴陽坐至夜分,曰:「諸舊臣先後異心,微絳侯力不得至此。」上嘿然。久之,南昌厝。萊城既不得諸鎮之力,又內少奧援。諸中人從江北來者日益多,數有所陳乞。諸公心厭之。懷寧乃大喜,謂藩鎮與中涓合,即十李綱、九宗澤無所結其股脛。遂稍稍議東廠緝事之令。度諸公必以此爭。爭則反手去之,歸過於中涓,已無與也。
先是貴陽流寓都下,從懷寧遊,徵逐杯斝倡優間,交甚歡。都下諸狂生日掎摭露醜其類。貴陽猶含垢無所重痛,懷寧謂是吾鄉里兒以筆舌魚肉我,即一旦當攢剚矢溺其上。而諸狂生者強半出周禮部仲馭門,懷寧以是恨仲馭刺骨。諸不得志於紅案者又日慫說其短長。貴陽唯唯。然自以出嶺表,驟執柄,未敢斮諸名士。會項仲昭、周介生從寇廷逃歸。仲昭先上疏自白。介生尚隱匿未出。懷寧頓足,謂是鼠輩,生平詈吾逆黨,今身降賊來,寧可向朝廷順數之乎?於是貴陽特疏薦懷寧為司馬。懷寧已得司馬,日詗嚇。諸狂生及其戚屬各傾橐叩首踵門謝,夜分解荊不休。又光給事時亨、雷觀察縯祚者,常以里閈詆。縯祚為刑部提牢,稍稍困張御史孫振。孫振既兔脫,以江北人投身懷寧,誓欲為懷寧復讎。於是門戶交搆之語,無日不在上左右。盈廷咆哮,亦共捨寇不談,日以復讎討逆,從事於東林三案之間矣。
時藩鎮侈擁戴功,於中涓未有膠漆,而撫寧、誠意參馭其際,遂欲驅道鄰自踞鼎耳。道鄰既請外,諸舊人先後數日悉罷去。劉總憲念臺新陛覲,輒陳四鎮無功,不得膺上賞;阮大鋮阿魏璫,不得復執阿柄。語具勁直。而藩鎮亦遂攜志,謂諸君子疏硬不足共事,一一坐視諸快意者弄其唇舌矣。
史道鄰既出鎮,與高興平握手甚歡。興平時時出疏為東林解紛。然興平實麤莽。初下淮陽時,以揚州人拒不納,所屠掠瓜儀上下死萬數。雖有惡聲,貴陽心易之也。道鄰一日念中州為天下胸膂,不可不取。而甲申歲暮,聲言□渡孟津,與寇相持於潼關。道鄰因遣興平西行,欲守虎宇,斷殽函、成皋之道。時中州諸將如李際遇兄弟、劉洪起等,皆起群盜,弄督府印,有眾十餘萬。而許定國獨以老將署總兵,心自矜負。興平至睢州,許定國讓所居第,為興平庀具甚恭。興平一日醉甚,謂定國曰:「公即作官,從乃公言耳。乃公定策穿鼻,諸公即靜坐,亦何所不得於諸公者!」定國唯唯,不敢仰視。明日,乃大高會,請越撫臺、陳巡按同堂侍食。凡高興平從者,人各兼饌,以百技給五百人,每席敕人交持之。夜分,醉不得出,各就寢,乃辭。撫按起,長跪請興平云有所留。興平猶偃蹇自若。定國乃呼左右縛興平。自據案坐,數二十餘罪,推旁廁中。興平左右無一脫者。黎明,乃鳴鼓誅之。越撫臺、陳巡按方各踉蹌隨城下,裸體逃去。方是時,許定國自謂無過,迫於吞併,為揚州人報仇,冀以擅殺自贖,朝廷不復深罪之也。
又黃靖南得功與興平讎,屢治兵相攻。定國屬靖南布款於貴陽。貴陽初聞信,在閣中見大僚,撫掌殊喜,曰:「今日得一佳信,高傑乃為許定國所誅!」又數日,過青谿、懷寧宅,問許虜功欲自贖如何?青谿矍然謂:若此,則三鎮必疑,異日誰當與共事者?不如卹高雛,因使夫人自治其軍。貴陽又唯唯,歸遂擬如青谿旨,宜令高兵自行報讎。於是高兵益恣,不復可治。許定國斂兵,閉山砦中,請寬改不可得。高兵入睢州,無長幼男女皆殺之。定國奔據考城。高兵又追迫考城,虔其郭。黃靖南乃率精旅下揚州,欲掠高傑妻並其貲,亦為定國批亢。而廷議固不可,以大義責黃靖南。靖南亦私自貳,稍與左師往來。亡何,而王之明、童貴人之事起。
王之明者,頑童,故駙馬都尉王昺之姪孫,途窮附高鴻臚之僕穆虎者,欲南趣苟話。而穆虎居為利,遂謂子輿復出也。廷詰之日,諸講官侍從諗視,無一似東朝者;之明亦茫然。而靖南疏至,輒持兩端,訟言不可誅,誅之禍起。
童貴人者,從賊中來。有狄將軍攜帳中,陽奉之,謂是國母也。有子屬之黃總兵,鼎使告劉廣昌。廣昌謁訊之,談上陰痣、年貌日辰及諸王宮事甚備。廣昌輒信之,為具黃舩冠珮,所費萬計。諸總鎮撫按皆以臣禮謁見,不異中宮。三月朔日入漢西門。上驚怪甚。盈朝皆塞默,謂是奧秘,非臣子所當言。高倬為司寇,延鞫置刑具。諸將帥門者動咄咄云,臣子鞫國母,大怪也。廣昌凡再出疏,亦猶之靖南云。晉人有言:國有男戎,亦有女戎;用兵之詭有戎間亦有女間;是所謂女間者也。自童氏至,上下不敢問,而閭井販婦咸云:天子棄其故劍,嫠婦泣其蓍簪,立語詬誶。當國猶與中涓比,欲誦關睢以自媚於上。上亦唯否咈吁,有所不可。凡都下及臨安、紹興七八選,無一當上意者。而諸臣猶采之不衰。於是左良玉死矣,良玉之子夢庚指斥撥路,大書諸過惡,與許定國合而興晉陽之師。
定國所借二李及河北諸被□者鼓噪南下,再屠揚州,覓高傑妻孥不可得,遂引兵渡江。五月十二、三日遂入都城,距上登極之元正一週歲耳。先是數日,上聞許定國句敵且下,召對諸當路,問所以禦敵者。當路云:「國家所憂不在敵。今賊從西來,當調三鎮竭力討賊。」諸九卿連章云:「賊繇袁、黃,討袁、黃則賊自退矣。」袁、黃者,九江督師袁繼咸初督學晉中,為張孫振所陷系刑部,晉中士民詣闕訟之數萬人,上為震怒反逮孫振者也。黃澎從開封司理為御史,狷忿以才自傲。常廷詰貴陽不得舍陵寢而就綸扉,貴陽亦詰澍不得舍楚方而就西臺,坐是相惡也。左夢庚發甲時,黃澍已自拔不在軍中。而夢庚所為檄頗閎麗,傳者率云黃澍為之。夢庚已焚九江,破安慶,所馳檄用九江督師舊印,署繼咸名於良玉之次。朝廷用責繼咸不能止左師良當,然朝廷聞左雛東下輒檄三鎮兵先後渡江,靖南、廣昌甫出須濡,而許定國所挾□已尾之渡瓜儀矣。
許定國已破瓜儀,上又召當路問所以禦敵者曰:「朕無意大寶,諸臣張為之。今日何以措朕意?」諸臣各俛首。青谿掌中密書「遷都」二字掩映示上,上為默然發嘆。
先是一月,晉陽之義稍著,諸當路噂踏,謂周鑣、雷縯祚黨遍諸處,誅諸黨魁則蕃徒無敢動者。故以四月初旬殺故給事中光時亨、山東道臣雷縯祚,縊殺禮部郎中周鑣、庶吉士周鐘,亦不匝月而敵寇雜至。貴陽、青谿、懷寧諸賢者遂擁上出通濟門,南渡溧水,栖於洞庭之山。歲月居諸,天人交應,嗚呼,可鑒也夫!後世君子必有起而次第其說者。以僕所聞樵漁之言,實陋且疎,不足以稽也。弘光元年夏五月秒,舊史氏略述。庚申仲夏,蔡氏玉卿偶錄書於石養山中。
懷寧之殺金沙也,廬江與富順實簧鼓其間,以謂坐立黨無名,乃用懷貳心構亂,與雷縯祚同律。先是介生從北歸,內議未甚苛,欲卸惡於仲馭,咸云下江南檄實出仲馭手,以此陷介生。介生甚憤,欲殺仲馭;既稍開悟,私相泣也。歲除之際,欲先殺仲馭,置介生不問,而介生悶悶無輸平之意。又八、九月間,仲馭甫下獄,諸交知為覓千金置玉帶、人參作函書上貴陽。貴陽怒甚,曰:「此何物溷我!將謂我粥獄同阱也!」遽持參、玉見上,陳諸黨人平日所作姦類如此。雖萊城、南昌亦憤憤謂周鑣無狀,當治也。既用解石帆為大司寇,欲次第平諸獄。石帆初平夷無甚忤於諸貴,而萊城、南昌又提拏之,意稍用平反。諸貴乃購一宗室子力詆諸黨人,所訶南昌至醜不可道。又謂清江造逆,株連盡諸名士。而南昌、萊城、會稽乃相率遯去。會稽將去,以先人贈誥未可得,稍委蛇數日,諸貴橫詆至不可聞。自諸公去而快意破胸者日恣月出,昌啟諸繁徒盡還津路矣。
解石帆之定從逆科,亦無所大拂。所置斬絞十餘人,大率亦諸貴意中。而石帆意以吾在終緩之。又置仲馭、介生公案悉不理,曰:「是無所麗於法。」歲暮矣,詔下趣數次。石帆具奏,謂是斬絞者猶皆可贖。呂刑有大辟贖鍰之條,今國家新立,藉是抵需,無過也。諸貴裂眥,云解家乃大不解!雷縯祚以子罵父,周鑣以弟陷師,捨此不誅,何處討逆黨?且諸斬絞者可贖,則周、雷竟不費一錢。遂詆石帆附逆粥獄。用削籍去。而周、雷日在刀俎中。會武昌異論,黃御史避逮不可得。諸貴驁然謂天子不能與藩鎮爭人,勢甚殫,不可立。乃從史道鄰部中提吳爾壎。緹騎未出,而許左之師已薄於都城之下矣。
嗚呼!今上寬仁,安舒有大度,每誦神武不殺、任人勿疑之語,似為禎鑑不遠者,而諸貴日尋干戈於蕭墻門戶之中,以天子之貴,艱難播遷,不敢訟言報君父宗社之讎,而諸貴吹毛於睚眦反唇之間,無施不反,無報不悖,大者誅夷,小者曳撻。四月初旬,將殺諸纍,張孫振已為太僕辭臺矣。還覓印,坐臺左,召光給事、雷參憲、周庶常、周儀部,厲聲叱曰:爾今日識張御史否?促左右具大杖來,杖武愫、光時亨、雷縯祚,各三十。減周鍾六分之一。曰:是寧死於我之手,無寧死於劊子之手也。嗚呼!自魏璫時,薛貞、許顯純始堂撻縉紳,曾不數月,而元兇磔死,諸無類假虎者,各就都市。距今十七載,而芳蹟相踵。嗚呼!人之無良,亦甚善忘。蓋其心死久矣,而獨以是累及宗社,遺垢於君上。嗚呼!可痛也夫。
弘光元年夏仲月秒,舊史氏又識。庚申仲夏,蔡氏玉卿書於山中齋室。
鈐印:蔡玉卿印、潤石
賞析
蔡玉卿書法規模其夫黃道周,小楷參以隸法,遒勁剛毅,偶為黃道周代筆,時人多不能辨。這卷《南明史事卷》內容本身即為重要史料,蔡氏做為歷史現場人物,對此或有深刻感觸,寫來格外用心,瘦硬奇崛,某些字略帶欹側,更顯險峻勁拔,字裡行間體現出她女中鐵漢的不屈性格。關於蔡玉卿與黃道周書風的微妙差異,《南明史事卷》與本書收錄的黃道周扇面做對照。從基本特徵來看,黃道周的起收筆稍作放大成圓筆狀,讓線條更顯飽滿。而蔡玉卿的方折感較明顯,字形帶有瘦勁的骨感,頗能吻合其堅貞執拗的生命情境。
解題
此件書寫於康熙十九年(1680),跋中提及的石養山即黃道周殉國後歸葬之處,書寫時間距離黃道周去世有三十四年之久。內容抄錄黃道周所書南明弘光朝史事〈興元紀略〉,收錄於《黃漳浦文選‧雜著》。全文可分為數部分,首段記載馬士英、阮大鋮倚重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劉澤清四鎮擁立福王於南京。隨後記錄南明朝「順案」、「許定國計殺高傑」、「假太子案」、「童妃案」始末。末段文字中,黃道周痛陳南明朝官員「日尋干戈於蕭墻門戶之中」,個個只想著爭權上位,鏟除異己,而非力圖恢復明朝,更立一「順案」來內鬥殘殺不同派系的朝中官員,實在令人痛心。
內文提及人名注釋:
靖南:黃得功
廣昌:劉良佐。
東平:劉澤清。
興平:高傑。
貴陽:馬士英。
道鄰:史可法。
懷寧:阮大鋮。
張藐山:張慎言。
呂東川:呂大器。
周仲馭:周鑣。
項仲昭:項煜。
金沙、周介生:周鍾。
撫寧:朱國弼。
誠意:劉孔昭。
劉念臺:劉宗周。
高鴻臚:高夢箕。
解石帆,解學龍。
廬江:疑指張孫振。
清江:疑為韓爌。
青谿:韓贊周。
萊城:高弘圖。
南昌:姜曰廣。
會稽:黃宗羲。
蔡玉卿書法規模其夫黃道周,小楷參以隸法,遒勁剛毅,偶為黃道周代筆,時人多不能辨。這卷《南明史事卷》內容本身即為重要史料,蔡氏做為歷史現場人物,對此或有深刻感觸,寫來格外用心,瘦硬奇崛,某些字略帶欹側,更顯險峻勁拔,字裡行間體現出她女中鐵漢的不屈性格。關於蔡玉卿與黃道周書風的微妙差異,《南明史事卷》與本書收錄的黃道周扇面做對照。從基本特徵來看,黃道周的起收筆稍作放大成圓筆狀,讓線條更顯飽滿。而蔡玉卿的方折感較明顯,字形帶有瘦勁的骨感,頗能吻合其堅貞執拗的生命情境。
此件書寫於康熙十九年(1680),跋中提及的石養山即黃道周殉國後歸葬之處,書寫時間距離黃道周去世有三十四年之久。內容抄錄黃道周所書南明弘光朝史事〈興元紀略〉,收錄於《黃漳浦文選‧雜著》。全文可分為數部分,首段記載馬士英、阮大鋮倚重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劉澤清四鎮擁立福王於南京。隨後記錄南明朝「順案」、「許定國計殺高傑」、「假太子案」、「童妃案」始末。末段文字中,黃道周痛陳南明朝官員「日尋干戈於蕭墻門戶之中」,個個只想著爭權上位,鏟除異己,而非力圖恢復明朝,更立一「順案」來內鬥殘殺不同派系的朝中官員,實在令人痛心。
內文提及人名注釋:
靖南:黃得功
廣昌:劉良佐。
東平:劉澤清。
興平:高傑。
貴陽:馬士英。
道鄰:史可法。
懷寧:阮大鋮。
張藐山:張慎言。
呂東川:呂大器。
周仲馭:周鑣。
項仲昭:項煜。
金沙、周介生:周鍾。
撫寧:朱國弼。
誠意:劉孔昭。
劉念臺:劉宗周。
高鴻臚:高夢箕。
解石帆,解學龍。
廬江:疑指張孫振。
清江:疑為韓爌。
青谿:韓贊周。
萊城:高弘圖。
南昌:姜曰廣。
會稽:黃宗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