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昌《上崇禎皇帝書》
山西道監察御史臣黃宗昌謹奏,為微臣瀝血補牘,上請伏乞皇上轉圜斧斷,力破奸謀,以奠平治之基,以杜傾危之漸事。天下,皇上之天下也。百官,皇上之百官也。皇上而欲生之、殺之、予之、奪之,固惟皇上之命耳。皇上,堯舜之主也,而欲纘二祖十宗之烈,則生殺予奪,固有皇上所不得自主,而宜曉然與天下共之者。則獨召一事,臣竊為皇上惜此舉動也。
臣忝言官,昔嘗參論周延儒者,臣與延儒,官之大小雖不同,而同為皇上之臣子。皇上于延儒,愛則不啻加諸膝;而于臣之言,惡則不啻墜諸淵。皇上之愛惡,臣固不敢以口舌爭。獨計皇上之眷注延儒,與延儒所以蒙皇上之眷注者,亦何以得此乎。
是豈禱祀以求,訪風牧于圖中,抑豈寤寐而得,來熊羆於渭上,臣知其不然也。延儒自以召對數語為輸忠於皇上,皇上亦因而忠之。延儒以臣之言為忌其輸忠,而遂誣誽之、排擠之。夫自既不能輸忠,而有人焉獻納一二語,輒橫口肆其讒忌,天地間有臣焉如此者哉?
即幸徼皇上之寬政,將天地祖宗亦顯殛之矣。孰知就延儒之言,以質延儒,蓋小人便利捷給之言,而非忠言乎。據延儒當時召對,不過誚不必發帑也。古有羅雀掘鼠,而軍心不變也。錢千秋之關節為真,會推會議皆一二人把持也。
夫延儒與溫體仁,憤枚卜不與合謀而為此舉;始相好既而相賣,初毋怪其以體仁之言為然。獨是邇來扣剋成風,兵餉告匱,皇上每於頒發之中,微示其慎重之意,豈真恡惜此長物而不必發帑,勞延儒之提撕。至睢陽之圍,強敵困於外,糧餉絕于內,殺馬殺妾以饗士而不繼,是以羅雀掘鼠而軍無變忌也。
今國家縱偶值其詘,而以海內之物力,養此九邊之赤子,臣知其尚充然而有餘。若使持籌當事者,數米之炊不繼,而徒責荷戈枵腹者死綏之節,當此,存此,必不得之數也。
延儒奈何當此全盛之時,而為此不祥之語耶。夫此數語者,即使延儒發自亦衷,毫無所為,已足嗤其剿浮之妄談,而昧經邦之遠計,而況字字機鋒、語語迎合,哆喋喋之利口,以面謾聖明乎!且皇上亦知延儒近日之所為否?臣昔參其蔑倫傷化,敗簡踰閑,皇上必以為馬牛不及之風,安能悉其暮夜隱微之事。則就今時日所可據,人人所共知者,陳之皇上,皇上試面詰之延儒,或廷質之公論,而延儒之為何如人、何如品,當必了了然也。
延儒以南人而官于北,何為于諸貴戚,非認眷生,則認眷弟乎。延儒自被論以後,移寓東偏極僻之泰清宮,何為日夜往來,非皇親鄭養性,則駙馬萬煒,廠監唐之徵者皇上當靜攝之時,舉朝皇皇,延儒方與此三人者,置酒高會,聚於西直門外之白石園,呼盧浮白,歡笑竟日。說者謂煒與之徵,結為生死兄弟,延儒因二人締交於養性,以為後圖。
興言至此,臣髮為上指,即寸斬延儒,固不足盡其辜矣。及聖躬萬安,特召延儒,越日而養性與煒又攜酒至其私寓,痛飲達旦,預賀沙隄。夫延儒交結依附,固小人之乎?常態,亦思養性何人乎?
父子濟惡,謀危先帝,逆璫禍心叵測,特召之還,托以心腹。延儒與結為兄弟,甘心雁行其下,聚首合謀,此何為哉?延儒果皇上無二心者,不應若此也。且皇上召延儒在六月初八日,而都下喧傳,已在旬月之前,則五月念一日,養性與煒等三人,先倡言之也。此等線索,是何關通,是可深為危,深為懼也。
皇上神明,亮無敢煬灶而蔽之理。然豈可不思患而預防之哉。噫!時勢至此,棘矣!迫矣!臣不言亦死,臣言亦死,臣寧言之而死耳。臣自二月以來,擊奸未效,信忠于不能得君,忠不能悟主,有血而欲化為碧,憤懣幾死,至于今日。臣且盡數被陳,滿盤扥出,皇上即不斧鉞臣,群奸亦必剚刃于臣腹耳。從逆一案,定于皇上之宸衷,而群兇之怨毒,甚矣。
目今,晝夜經營,密謀合算,絡繹於南北孔道之中,窟穴於臥榻肘腋之側者,皆群捧一延儒焉,以為之盟主,籲祝其大拜,思圖翻案,而冀死灰之復燃,此必延儒之能為若輩出死力也。度其得志,不引用奸人,布滿要地,決不但已。以皇上二年以來,費幾許心力,所驅除而廓清之者,將一旦及之,豈不為之痛心哉。
皇上勿謂諸奸名在爰書,誰敢起用,人誰無心知,誰無親友,群分類聚,燈續火傳,豈患無人。即如近日奸冢,以漏網元兇,且排舉朝之公論,欲勁起高推袁弘勛,以為護法,而且揚言,欲引南樞臣以自代,欲引南司寇以代憲臣。
而又慫慂賊輔之子,攘臂爭司馬之堂,而即真機關密布,局勢已成,則王、周、溫、申,朝端之四兇弗除,恐堯舜之世界,終弗得靖耳。昔皇上有撥棄門戶之說,此與成湯無方之意相合,甚盛心也。乃小人乘機,遂欲借為引用諸奸之路,曰今宜勿論其人何如,但能治兵者,用之治兵;能治餉者,用之治餉耳。夫用人不於其品,而於其能,則自古人之能飛不如鳥,泳不如魚,走不如獸,而帝王出治,終不以彼易此者,以其有禽獸之心也。
今聖人在上,陽和布氣,向化雖多,臣恐鷹眼猶存,鷇音未變,懷禽獸之心者,尚眾耳。昔齊威王,一霸國之君,東阿不治而譽言日至,即墨治而毀言日至,猶能察之。烹阿封墨,千古以為美談。唐德宗,一末世之主,欲相裴延齡,陽城伏諫曰:「若相延齡,當取白麻裂之。」德宗乃止。以皇上神聖,□絕千古,豈不能察左右之毀譽,而堂堂盛朝,豈無一人能裂延齡之麻如陽城者乎?臣願皇上熟計之也。臣言止矣。
皇上閱臣此疏,如鑒其無他深心,而密察之,果有形跡可據,自當另有一番作用,一番震疊,社稷之福也,臣之幸也。若以臣言為非,或仍以臣言為誣譭,重之而殺臣也。臣愚忠已竭,二祖十宗,固可周旋于他下。輕之而還臣也,臣分誼已盡,誦詩讀書亦無媿怍于林泉。
但願皇上懸臣疏於國門,以為異日券,使天下後世知皇上有先事敢諫之臣,臣且生死有餘榮矣。臣奉命按楚,已於前月二十日陛辭而行,稍為隱忍,可幸無罪。然終展轉莫安,非臣子致身之義。故義激於中,特于潞河舟內,草疏拜發,欲盡所言,不覺有踰字限,更乞皇上矜宥。臣謹沿途席藁,待命之至。
順治辛丑夏,朗生黃表兄家藏舊籍,得其先侍郎上奏疏一冊,蓋參周延儒底稿也。觀其累牘長篇,不畏權要,不避貴戚,剛方之氣,蹇諤之風,溢於彈劾參駁間者,凜凜如也。想當日群小肆虐之會聞侍郎公之風,其氣亦可以少阻矣。公生平正色立朝,直言敢諫,此書則奏命按楚,行至潞河,身中草稿,實親筆也。然,一疏亦可想見公之大概矣。朗生其謹藏之,以示來茲,亦可謂不沒其先者矣。因識數言於後。表弟藍潤(滋)謹跋。
鈐印:宗昌
解題
此疏乃黃宗昌上呈崇禎帝之奏章底稿。文中之「鄭養性」,為鄭貴妃之兄鄭國泰的兒子。「萬煒」為明穆宗瑞安公主(1573-1629)駙馬,即神宗之親妹夫,官至太傅,管宗人府印。「唐之徵」為東廠廠衛。周延儒(1593-1643),字玉繩,號挹齋,江蘇宜興人,萬曆四十一年(1613)狀元。溫體仁(1573-1639),字長卿,號園嶠,浙江湖州人,萬曆二十六年(1598)進士。袁弘勛,御史,乃四朝元老王永光(1560-1628)之心腹。另提及「王、周、溫、申,朝端之四兇」,或指王永光、周延儒、溫體仁、申氏。
本文內容乃參劾周延儒事,宗昌認為崇禎皇帝過於寵信周延儒,實非國家之幸。一開始提到兵餉問題,認為皇上應發放遼東軍餉,以固軍心;並斥責周延儒與溫體仁合謀,翻出錢千秋舊案,使崇禎元年底會推閣員時最有希望入閣的錢謙益落選,所謂「皆一、二人把持也」,語帶雙關(此指周、溫二人,而非錢謙益)。至於延儒的出身,既非皇親國戚,為何又親近內侍,結交鄭養性、萬煒等人,居心叵測。最後暗諷延儒好似裴延齡(728-796),阿諛逢迎,以聚斂為長策,希望皇上能明察,宗昌望死而後已:「臣不言亦死,臣言亦死,臣寧言之而死耳。」出於義憤填膺,他反覆思考後,仍需上疏一陳己見,特於舟中憤筆擬稿,欲盡所言,更乞皇上矜宥。依「以皇上二年以來」、「奉命按楚」等句及內容判斷,知此疏稿寫於崇禎二年冬,宗昌巡按湖廣的路途中。文中「錢千秋之關節」,指的是錢謙益科場案;天啟二年時任右春坊中允的錢謙益任浙江鄉試主考,選舉堪稱平順,然而有人檢舉一浙江名士錢千秋的試卷有舞弊之嫌,案情最後以謙益罰俸,千秋戍邊結案。
宗昌「昔嘗參論周延儒者」、「自二月以來,擊奸未效」事,均指崇禎二年三月,崇禎召對延儒於文華殿,漏下數十刻乃出,語秘不得聞。宗昌遂劾其生平穢行,有「蔑倫傷化」之實;帝怒,停俸半年。御史李長春亦論獨對之非,延儒乞罷,上不允。周延儒因機智敏慧,善於察言觀色,深得崇禎帝器重與信任;是年十二月,京師有警,特旨拜延儒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機務,時年三十六歲。《明史》雖列周延儒入奸臣傳,然平心而論,周延儒對東林黨人亦曾有提拔之恩,如張溥、馬世奇等。而溫體仁於崇禎三年(1630)入閣後對周延儒陽奉陰違,欲取而代之;為相後辦事專橫,朝臣極為不滿,崇禎十年(1637)罷官廢為庶民,次年病死。
底稿後頁附有順治辛丑夏(1661)藍潤(1610-1665,其人生平詳見藍潤小傳)跋,距離疏稿完成,去時未遠。藍潤與宗昌後人為表親關係,自云觀朗生黃表兄家藏舊籍,宗昌不畏權要之氣躍然紙上,凜凜然也。《東林列傳》亦評宗昌:「先生昌言諤諤,以攻逆黨,是高楊左魏之後勁也。使天下知有君子小人之分者,皆先生之力耳。」
此疏乃黃宗昌上呈崇禎帝之奏章底稿。文中之「鄭養性」,為鄭貴妃之兄鄭國泰的兒子。「萬煒」為明穆宗瑞安公主(1573-1629)駙馬,即神宗之親妹夫,官至太傅,管宗人府印。「唐之徵」為東廠廠衛。周延儒(1593-1643),字玉繩,號挹齋,江蘇宜興人,萬曆四十一年(1613)狀元。溫體仁(1573-1639),字長卿,號園嶠,浙江湖州人,萬曆二十六年(1598)進士。袁弘勛,御史,乃四朝元老王永光(1560-1628)之心腹。另提及「王、周、溫、申,朝端之四兇」,或指王永光、周延儒、溫體仁、申氏。
本文內容乃參劾周延儒事,宗昌認為崇禎皇帝過於寵信周延儒,實非國家之幸。一開始提到兵餉問題,認為皇上應發放遼東軍餉,以固軍心;並斥責周延儒與溫體仁合謀,翻出錢千秋舊案,使崇禎元年底會推閣員時最有希望入閣的錢謙益落選,所謂「皆一、二人把持也」,語帶雙關(此指周、溫二人,而非錢謙益)。至於延儒的出身,既非皇親國戚,為何又親近內侍,結交鄭養性、萬煒等人,居心叵測。最後暗諷延儒好似裴延齡(728-796),阿諛逢迎,以聚斂為長策,希望皇上能明察,宗昌望死而後已:「臣不言亦死,臣言亦死,臣寧言之而死耳。」出於義憤填膺,他反覆思考後,仍需上疏一陳己見,特於舟中憤筆擬稿,欲盡所言,更乞皇上矜宥。依「以皇上二年以來」、「奉命按楚」等句及內容判斷,知此疏稿寫於崇禎二年冬,宗昌巡按湖廣的路途中。文中「錢千秋之關節」,指的是錢謙益科場案;天啟二年時任右春坊中允的錢謙益任浙江鄉試主考,選舉堪稱平順,然而有人檢舉一浙江名士錢千秋的試卷有舞弊之嫌,案情最後以謙益罰俸,千秋戍邊結案。
宗昌「昔嘗參論周延儒者」、「自二月以來,擊奸未效」事,均指崇禎二年三月,崇禎召對延儒於文華殿,漏下數十刻乃出,語秘不得聞。宗昌遂劾其生平穢行,有「蔑倫傷化」之實;帝怒,停俸半年。御史李長春亦論獨對之非,延儒乞罷,上不允。周延儒因機智敏慧,善於察言觀色,深得崇禎帝器重與信任;是年十二月,京師有警,特旨拜延儒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機務,時年三十六歲。《明史》雖列周延儒入奸臣傳,然平心而論,周延儒對東林黨人亦曾有提拔之恩,如張溥、馬世奇等。而溫體仁於崇禎三年(1630)入閣後對周延儒陽奉陰違,欲取而代之;為相後辦事專橫,朝臣極為不滿,崇禎十年(1637)罷官廢為庶民,次年病死。
底稿後頁附有順治辛丑夏(1661)藍潤(1610-1665,其人生平詳見藍潤小傳)跋,距離疏稿完成,去時未遠。藍潤與宗昌後人為表親關係,自云觀朗生黃表兄家藏舊籍,宗昌不畏權要之氣躍然紙上,凜凜然也。《東林列傳》亦評宗昌:「先生昌言諤諤,以攻逆黨,是高楊左魏之後勁也。使天下知有君子小人之分者,皆先生之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