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高僧
《 歷代祖師是一幅古畫 》
廖肇亨教授
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中華佛學研究所兼任研究員、臺灣大學中文系兼任教授
順治十六年,木陳道忞應順治皇帝之詔,除了談禪論道以外,兩人幾乎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後來皆收入《弘覺忞禪師北遊集》一書,其中兩人也談到了昔日江南叢林密雲圓悟與雪嶠圓信兩大尊宿的書法特色。也順便說道順治皇帝眼中木陳道忞書法。內容十分有趣,不妨全文照錄。
上一日問師(木陳道忞):「先老和尚與雪嶠大師書法二老孰優?」
師曰:「先師學力既到而天分不如,雪大師天資極高而學力稍欠,故雪師少結搆而先師乏生動,互有短長也。記得先師常語忞曰:『老僧半生務作,運箇生硬手腕,東塗西抹,有甚好字?虧我膽大耳』」
上曰:「此正先老和尚之所以善書也,揮豪時若不膽大,則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于圓活。」
密雲圓悟與雪嶠圓信是師兄弟,木陳道忞雖然受法密雲圓悟,但也當過雪嶠圓信的西堂,算是廣義的師生。但他的回答卻同時批評了兩位老師,無怪乎當時佛門人物雖然宗派、政治立場、學術思想各有差異,卻不約而同,一致厭惡木陳道忞,大概可以思過半矣。木陳道忞與兩大老皆親炙多年,不過必須注意的是:木陳道忞的說法其實只能說是他的個人意見。如果木陳道忞引述其師之言可信的話,密雲圓悟揮灑翰墨也頗有禪者奔放揮灑之風,絕非謹嚴持敬者一路。而且相對於密雲圓悟,雪嶠圓信的詩作書法繪畫在當時更為知名,一代詩僧之名聲動寰宇,「學力稍欠」即法度未全之謂。當時順治帝對雪嶠圓信可謂推崇備至,《北遊集》幾乎觸目即是,故而無須再說,木陳道忞似乎有意稱引君主的話來為其師密雲圓悟的書法壯大聲勢。然後話鋒一轉,談論木陳道忞自己的書法。
上復問老和尚:「楷書曾學甚麼帖來?」
師曰:「道忞初學《黃庭》,不就,繼學《遺教經》,後來又臨《夫子廟堂碑》,一上由不能專心致志,故無成字在胸,往往下筆即點畫走竄也。」
上曰:「朕亦臨此二帖,怎麼到得老和尚田地?」
師曰:「皇上天縱之聖,自然不學而能,第忞輩未獲睹龍蛇勢耳。」
上曰:「老和尚處有大筆與紙麼?」
師曰:「紙即皇上敕忞書手卷底,尚有十餘張,但新制鬃毫恐不堪上用」
上乃命侍臣研墨,即席濡毫擘窠,書一敬字,復起立,連書數幅,持一示師曰:「此幅何如?」
師曰:「此幅最佳,乞賜道忞」
上連道:「不堪」師就 上手撤得,曰:「恭謝天恩」
上笑曰:「朕字何足尚,崇禎帝字乃佳耳」
命侍臣一并將來,約有八九十幅,上一一親展。
足見順治皇帝對木陳道忞與崇禎皇帝的書法也有所關注。帝王日理萬機之餘,竟然和一個來自江南的老和尚談論叢林耆宿的書法造詣,且樂此不疲。這則記錄提醒我們:晚明清初佛門高僧,對於書法有極高的熱情,他們筆走龍蛇的淋漓翰墨也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1654年,福建黃檗宗萬福寺隱元隆琦東渡日本,旋即在日本清初渡日的黃檗宗,將明代禪林的禪法、清規、儀式、音樂等等傳至日本,據說包括西瓜、蓮藕等食物也都與黃檗宗息息相關。隱元隆琦及其弟子木庵性瑫、即非如一,號稱隱木非黃檗三筆,乃至於之後的慧林性機、獨湛性瑩、高泉性潡、千呆性侒等人,幾乎維持一貫的書法風格,他們以濃厚沈重的墨色飛舞著稱,書家慣稱「萬里一條鐵」。時至今日,日本京都或者九州的寺院,黃檗宗祖師們酣暢飽滿的題匾楹聯隨處可見,日本僧人、儒者多視若拱璧,得隻字片語,便足以此驕人。隱元隆琦之外,同行赴日的弟子個個能詩善書,例如在黃檗宗祖師譜系上被尊為準歷代,在中國曾經擔任古剎雪峰崇聖禪寺住持的即非如一,是南宋大儒林希逸的後裔,又開創日本九州小倉福聚寺,迄今猶享福建雪峰崇聖禪寺與日本小倉福聚寺兩寺香火。其日本傳法弟子法雲明洞形容他當時受歡迎的程度:「示人偈語,肆筆迅成,未始有意而意句圓活,字畫遒勁。足以驗咳唾掉臂,盡是遊戲三昧。有得片言隻字者,莫不珍秘寶惜」,即非如一一身貫通儒道佛三教,又兼詩書畫三絕。
黃檗宗五代祖師高泉性潡也不遑多讓。高泉性潡嗣法隱元弟子慧門如沛,從高泉性潡開始,黃檗宗進入一個新的時代。江戶初期著名的詩僧元政上人獲觀高泉性潡的書畫後,大加讚賞。其曰:
書生袖出〈畫讚〉二幅,視余曰:「是檗山高泉師之筆也。」余就而展之,清賞拭目,蓋自然之好畫也。吾聞開士能解衆工巧伎藝,古之祖師,如禪月、無凖,皆妙圖畫;本朝諸師亦如之,慈化所及,無不至耳。余戲語書生曰:「此畫也,以肉眼見之,畫也,墨也,紙也;以道眼見之,非畫也,非墨也,非紙也;如佛眼,則見畫也,得非畫也,得卷舒自在,無罣無礙,汝知之乎?」彼笑而已。
此處將高泉性潡的書畫造詣,擬之五代詩僧禪月貫休與宋代無準師範等祖師大德,可謂推崇備至。高泉,謂高泉性潡,黃檗宗僧人。福州福清縣人。俗姓林。十三歲出家,為黃檗山慧門如沛法嗣,為隱元隆琦再傳弟子。寬文元年祝隱元和尚七十華誕來日,遂滯日不歸。元祿五年,繼任宇治黃檗山萬福寺住持。高泉性潡著述頗豐,對江戶時代的禪林風氣有一定程度的影響。但對當時日蓮律派宗祖深草元政而言,印象最深的還是高泉性潡過人的書畫技藝。
明末清初東渡日本的僧人當中,獨立性易與東皋心越同時精通書畫、篆刻,前者醫術精湛,將預防天花的人痘術傳入日本,在日本醫學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後者通曉聲律,嫻熟古琴,號稱江戶琴學之祖,他們的書畫更是價值不菲。明清鼎革對於他們心靈造成巨大的衝擊,黃檗宗與明末清初東渡日本的諸人成為東亞文化交流史上極佳的見證,一一體現在書畫作品之上。